1996年11月2日，愛情經典《甜蜜蜜》首映，至今已逾27周年。

1995年，九七回歸所帶來的彷徨、迷惘、不安全感瀰漫整個香港，而這種飄泊的狀態，陳可辛早已嘗遍——生於香港、移居泰國、美國留學、回港工作。

九七當前，他想拍一出類似《午夜牛郎》的電影，講述思想簡單、頗有異性緣的美男，跟貪慕虛榮的女人相戀，他倆同是從鄉下遷到大城市的小人物。編劇岸西取名《大城小愛》，但不太合陳可辛的胃口，總覺得像個小說的名字。

同年5月8日，陳可辛駕車期間，收音機傳來鄧麗君猝逝的噩耗。巨大震撼久久未散，兩天後岸西來電，提出將鄧麗君放進《大城小愛》的劇本里，陳可辛直覺非常合適——

來自台灣的歌后，多年來穿梭於香港、日本，美聲征服了全中國，同樣也是無根的代表人物，岸西首先想到她的名作《甜蜜蜜》，陳可辛深覺劇本毫無甜味，這個戲名會帶來奇妙的反差，立即同意。

就此，男女主角變成兩個內地人，那個年代沒有太多合拍片，不可能請內地演員上陣。為了確保賣座，最順理成章的配搭，是經常標榜「我來自北京」的黎明與王菲。

然而，還未揭過一頁劇本，戀愛大過天的王菲已推戲了，其時正與竇唯打得火熱，孕育著愛情結晶竇靖童。同期，阿菲還放棄了《重慶森林》一將功成后再度與王家衛合作的機會，甚至是張藝謀的邀約。

本來，黎明也不是陳導那杯茶，四大天王中，他只對張學友最有好感，不過黎明粉絲眾多，UFO有另一部戲想找他拍，陳可辛便代為出面，聯絡多年好友、時任黎明經理人陳善之，竟被一口拒絕：

「你是UFO最好的導演，黎明要拍，一定是拍你的戲！」陳可辛也不隱瞞：「我對黎明沒有感覺，想不到可以開什麼戲給他！」

11 月 27日，黎明於紅館演出最後一場《那一夜，我們在霓虹下起舞》演唱會，陳善之悉心安排最佳位置請陳可辛觀賞，慶功宴后再拉其往黎家做客，那一夜兩個大男人愈談愈起勁。

陳可辛才驚覺，拋下偶像包袱的黎明其實很天真，甚至近乎有一點點呆萌，那豈不是更接近《甜蜜蜜》的黎小軍同志嗎？

陳善之寫包單，黎明絕對願意演大陸仔，剪頭髮也沒有問題，美指奚仲文用電腦模擬五、六款短髮，動剪那天，大家嚴陣以待，花上數小時慢慢執修，才得出滿意效果。

男主角隨時就位，那找誰來演李翹？

搜索枯腸，陳慧琳、楊采妮、李綺虹的影子，曾浮現在陳可辛的腦海，他還有一剎那，飄過大膽念頭——不若試試全無演戲經驗的楊恭如？

走不出困局來，陳可辛找爾冬陞閑聊，聊到一個彼此非常熟悉、陳可辛卻壓根兒沒有想過的名字——找時尚 icon張曼玉來演大陸妹。

那陣子，張曼玉處於休息狀態，停工接近兩年之久，有過《雙城故事》的愉快經驗，注重拍攝過程的曼玉，當然不會將陳可辛拒於千里之外。加上角色有新鮮感，一導一演於酒店咖啡室談了三、四日，細嚼逐句對白，才拍板開工。

最初設定，黎小軍與李翹分別來自天津與上海，陳可辛特別找來自天津的臨時演員，指導黎明帶天津口音的國語及廣東話。

而另一邊，張曼玉的國語不及黎明，由於不想加重她的負擔，陳可辛不用她學上海話，只需要講少少國語就可以。無奈她的國語比想象中更爛，只拍了四日，陳導急速剎停，把心一橫將李翹改為廣州人。

這個情非得已的變身，反而令角色多了一個層次——李翹以「偽香港人」姿態初登場，傻傻的黎小軍深信不疑，及后在年宵市場賣鄧麗君盒帶受挫，李翹自揭身世那一刻，又與黎小軍添了一份同病相憐。

張曼玉眼中的陳可辛充滿童心，愛將童話式鋪排置於光影世界，但陳可辛內心很明白，黎小軍與李翹之戀純屬虛幻，李翹與豹哥的結合才是接地氣。

豹哥的第一人選是影帝李修賢，修哥卻嫌戲份少，不感興趣，陳可辛突破地想到導演林嶺東，那陣江湖味的確不謀而合。只是畢業自無線藝訓班的林大導，早已認定自己不會演戲。逼在眉睫，唯有再打「自己友」、UFO老闆之一曾志偉的主意！

事實上，志偉看完《甜蜜蜜》劇本，心裡已想演豹哥，但他沒說，陳可辛亦沒提。

因《雙城故事》午夜場爆笑連連的陰影，就算為志偉迎來一尊金像獎影帝，陳可辛也不敢再冒險一次，寧願盡最後努力，在拍攝紐約戲份前提早出發，先找找有沒有合心水的華裔演員。

臨行前陳可辛對志偉說，如果真的沒有合適人選，希望他能在24小時內飛到美國開工，結果遍尋不獲。

志偉牙齒當金使，卻在機艙內愈想愈驚——既怕陳可辛在一程機的時間，忽然與其他演員「一拍即合」，令他千里迢迢而來慘吞大白果；更怕觀眾會質疑，張曼玉怎會忍心捨棄黎明，而跟曾志偉遠走高飛？

要將一切合理化，志偉回想從前當武師時，有個黑幫大佬的朋友，長得完全不好看，但去到夜店總被女人包圍，而且逗得個個樂透了。

從這個大佬身上，志偉歸納出吸引女性的三大要訣：第一，花錢如流水，夠大方；第二，幽默風趣；第三，細心體貼，無微不至。

志偉抓住這三大要訣演繹豹哥，岸西更設計出豹哥哄女人致命一招，在背脊紋上米奇老鼠，用意是堂堂大男人肯這樣為愛情「犧牲」，就證明他對李翹是真愛！

但陳可辛很有保留，理由跟找志偉來演同一道理，他怕觀眾會笑場！

於是，將米奇老鼠放於那堆黑社會龍虎豹紋身的擺位與構圖，事前要經陳導反覆驗證，拍攝后再收集工作人員的意見。

結果民意呈兩極化，女生表示的確好感人，惟男生並不覺有何感動，半信半疑下，陳可辛採納了岸西的堅持。

大方、幽默、細心，令豹哥居然一度壓過帥氣又純真的黎小軍，虜獲李翹的真心；也因為米奇老鼠紋身的神來之筆，在領豹哥遺體一幕，觀眾跟李翹同笑同哭，捨不得有情人從此別去。

1996年聖誕，《甜蜜蜜》猶在好評公映中，UFO上下陶醉於節日的歡樂氣氛，大搞BBQ玩個不亦樂乎之際，冷不防陳可辛提著兩大行李箱到場，略帶鬱悶地公告，他要即晚上機，飛美國放大假！

這個決定，固然是陳可辛看淡前景，更大的直接衝擊，在於《甜蜜蜜》拍攝背後的無力感——從來朝氣勃勃、當家自主的UFO，已淪為嘉禾的衛星公司，他不想再面對這樣的局面！

UFO盛極而衰，在短短一年間急轉直下，陳可辛扮演了關鍵的角色。

《金枝玉葉》剛替公司立下大功，緊接卻因《嫲嫲帆帆》超時又超支，加上最大的一筆資金，又押在九龍塘施他佛道27號總壇，齋月供已要十幾萬，《嫲嫲帆帆》上畫前夕，公司已因財困瀕臨解體。

財雄勢大的嘉禾願當白武士，條件是指定先開《金枝玉葉2》，陳可辛與嘉禾講數，必要讓他開拍《甜蜜蜜》，《金枝玉葉2》才會出現，於是兩片同期開工，張曼玉開玩笑道：「《甜蜜蜜》真是『二奶』！」

無可置疑，《金枝玉葉2》有張國榮、袁詠儀再加梅艷芳，製作規模不惜工本。但陳可辛為《甜蜜蜜》所傾注的心力，不見得比《金枝玉葉2》為少，也非金錢可以堆砌而來。

首先，這是個低下階層的新移民愛情故事，毫不光鮮亮麗，導演陳可辛、美指奚仲文、攝影師馬楚成達成共識，整體色調盡量簡單，服裝、造型、布景、燈光悉數配合。

又由於背景是1980年代的香港，陳可辛甚至想過將《甜蜜蜜》拍成黑白片，但嘉禾不會容許，他也覺得市場未必接受，所以僅在開首與結尾部分，也就是黎小軍與李翹乘同一班火車到港，形成首尾呼應，亦替影片增添一抹宿命的餘韻。

陳可辛的初衷，是想寫來自小城市的小人物，初到大城市的故事，雖然情節與個人無關，但情感倒是緊扣相連。

對於飄泊無定的尋根體驗，他格外有認同感，所以戲中穿插英語教師齋滷味（杜可風）、泰國妓女芥蘭，以至重慶大廈眾生相，反映多元族群在港的風貌。

成長於尖沙咀的他，將這個遊客聚集的購物熱點，也拍得特別有格調，家私店前會坐著一個印度錫克教徒，活像紐約大都會。

就連黎小軍的姑姑Rosie，亦非一般國產大嬸，外表舉止洋化不在話下，念念不忘的終身情人，是曾與香港結下不解緣的好萊塢巨星威廉荷頓，他兩度訪港演齣電影《生死戀》及《蘇絲黃的世界》。

Rosie的家像個聯合國，殘破中透出緬懷往昔的風味，對於黎小軍與李翹初遇的地方，陳可辛則刻意安排在麥當勞，他覺得麥當勞是最早打入香港的快餐店，但80年代更像一間餐廳，顯得較為高貴，同時是美國品牌「侵華」、資本主義的代表。

對那一代嚮往留美的內地人而言，到此一游的象徵意義，相比今日去翠華吃個奶油豬仔包的自由行者，更高一重。

當年電影未興品牌植入，《甜蜜蜜》招來金鋪、銀行卡與傳呼機已很前瞻。但即使有天王與影後來訪，麥當勞非但無意嘗試這種新穎的軟性推銷，連陳可辛想付錢亦租不了場。

限於製作成本又不能搭景，導致陳可辛做了一件自認為「非常遺憾的壞事」——另找麥當勞的最大競爭者肯德基。

肯德基表現友善、樂意借場，只是陳可辛沒有告訴人家，劇本里的場景依然是麥當勞。

為免穿幫，馬楚成刻意盡量近鏡，監製又不斷捉著肯德基的經理聊天，張曼玉趁機趕快戴上麥當勞的帽子開工，帽子、海報及掛畫，都是出自道具的手筆。

陳可辛一直將這件不光彩的「黑歷史」記在心頭，十多年後的《中國合伙人》，黃曉明在肯德基開補習班，不但與《甜蜜蜜》一脈相承，也當是陳可辛償還遲來的歉疚。

在《甜蜜蜜》出現的三個時空，內地是黎小軍與李翹的過去，香港是相遇、相愛到相分之地，紐約則是重逢與未來。

陳可辛形容紐約是香港的放大版，更可以從中捕捉昔日香港情懷，後段豹哥跑路到紐約，跟李翹借今話當年：「呢度似足我哋三十幾年前油麻地一樣，街仔窄窄人多多，鋪頭細細間，乜鬼都有得賣！」

繼《雙城故事》封帝，Peter再替志偉帶來另一個金像獎獎座（最佳男配角），張曼玉也順利贏得最佳女主角，可惜黎明與影帝擦身而過。

賽后檢討，黎明與經理人陳善之認為，如果最後黎小軍重遇李翹那個大特寫，能夠讓觀眾看到情緒由淡至濃，眼淚漸次湧出來的話，應該會博得更多評審青睞。

但因當日黎明趕搭飛機回港工作，無法拍得更加細緻，黎明笑言：「上天給你多少，都是定了的！」

當然，也不致空手而回——《甜蜜蜜》令黎明與陳可辛結成莫逆，黎明更難忘舊片名《大城小愛》，多年後另開《大城小事》，而且實現了陳可辛的初衷，找來王菲當女主角。